台灣論壇 心理創傷、道歉與復原

心理創傷、道歉與復原

馬偕紀念醫院精神科教授與主治醫師 陳喬琪

cchen@tmu.edu.tw

2016年8月1日蔡總統親自向台灣原住民在過去四百年所受的不公平待遇道歉，許多台灣人深受蔡總統的道歉動作感動。但是請不要忘記：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台灣人血液中有平埔族的基因。也就是說，我們的祖先四百年前來台屯墾的時候，是娶平埔族婦女為妻的。不論如何，蔡總統的政治動作明顯有呼籲族群融合的意義，需要支持與認同。

台灣人四百年來歷經數種外來文化的侵入與融合，成為樂天知命、逆來順受的特殊種族。舉一個明顯的例子是2012年發表的精神疾病流行病學調查，顯示十八歲以上罹患重鬱症的台灣人只有1.2%，是全世界有相同研究數據的國家中比率最低者。譬如美國是7%。但是這樣的性格特質並不代表台灣人好欺負。四百年來外來文化侵入台灣時，所帶來的各種迫害與反抗事件，總是血淚斑斑。

距離我們比較近的是228事件，有太多淒厲的過往。雖然歷任總統都為當時的犧牲者及其家屬道歉了，但是殺人的真相與元凶至今仍然不明。被害者及其家屬乃至旁觀的台灣人，心理創傷的陰霾豈有如此容易消除？書店裡有關228事件的書籍很多，但是很少看到被害者所受傷害的自述或記錄故事。有一個例子是張秀哲先生，年輕時代前往中國就學，在中國組織反日團體而被在上海的日本政府逮捕入獄。二次世界大戰後回到台灣，1947年卻以「叛亂嫌疑」被中華民國政府逮捕入獄。獲釋後的張秀哲到他是去世之前的三十年間，幾乎閉口不語。他的家人說他：「形同活的死人，也是死的活人｣。

美麗島事件離我們不遠，其中林義雄律師的母女案，以及後來的陳文成博士的命案，至今沒有破案。每次提到這兩個案件，總令許多人眼紅鼻酸。顯示旁觀者同樣會感受到心理壓力，是台灣人群體心理創傷的表現。林義雄律師的智慧與毅力可以為反核絕食，但是除了每年的紀念儀式之外，從未對他母親與女兒的恐怖遭遇提出任何看法。

經歷非常恐怖的暴行後，受害者「不能講與不敢講」是常見的現象。這是想要將暴行經歷驅離意識層面的一種反應。有些人「哀莫大於心死｣，隱諱一輩子無言，抑鬱而終。有些人得到幫助破繭而出，再度融入社會。這與其所遭遇暴行的嚴重程度、持續的時間、人格特質與處理心理創傷的方法有關。但是心裡的疤痕不易抹滅，常常會被病態的記憶驅趕。

心理創傷是面對一種無法對抗的外來力量，產生痛苦與折磨，逐漸失去抵抗能力，感覺生命安全已去，出現恐懼害怕與無助的一種精神狀態。當這種無法對抗的力量來自大自然的時候，我們稱之為災難(disaster)，譬如地震。當這種無法對抗的力量來自人的時候，我們稱之為暴行(atrocity )，譬如監獄裡政治犯的遭遇。

距離我們最近的是陳水扁總統的經歷，那是活生生的例子，需要我們深入瞭解。雖然當時行政院法務部用新聞稿否認陳總統罹患重鬱症，但是後來在台北榮總與台中榮總的確診，以及保外就醫後的表現，很明顯地顯示陳總統的精神狀態與被羈押當時以及在監獄裡遭受的心理創傷有關。也就是說，先有嚴重的心理創傷，然後再惡化為重鬱症。陳總統被羈押的時候被帶上手銬羞辱、疲勞審訊、入獄受刑時每天隔離禁閉23.5小時、牢房是24小時燈照。這些看起來都像是心理折磨(psychological torture)。他至今仍然有心理創傷的症狀。

就心理創傷的復原來說，陳總統不應該被限制為一般的保外就醫身分。他應該要出席蔡總統的就職國宴、公開參加活動，譬如凱達格蘭學校的餐會。透過這些活動，學習恢復自我情緒控管的能力、恢復自信心、被瞭解在監獄的歷程、與人重新連結、與社會建立關係，如此才可能逐漸恢復常態的生活。這也是每一位受到心理創傷的人都必須接受的基本復原療程。

所謂「轉型正義｣，看起來是政治語言，我們需要知道的是暴行的真相。恐怖暴行的真相絕對不可能被掩埋。否認是沒有用的。有些人窮其所能，企圖否認暴行，最終還是會暴露出來。揭發真相不是要懲罰加害人，但是受害人與旁觀者因為恐怖迫害的真相獲得瞭解，心理才有可能獲得撫慰。陳總統卸任後的遭遇是否就是政治迫害，需要深入探討。假如他的確受到政治迫害，蔡總統當然也要道歉。所有政治命案的真相一定要被揭露，否則所謂的轉型正義，將只是口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