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許為民主的人士應如何看待孫立人將軍

自許為民主的人士應如何看待孫立人將軍

張英哲醫師

台灣大學醫學院牙醫學系畢業

德國瑪堡大學(Universität Marburg)政治學系博士研究

張英哲的部落格：Blog Ingtek/改變世界 http://medphilosoph.blogspot.com/

孫立人是蔣介石父子的獨裁統治和白色恐怖統治、壓迫人民、冤獄和殘殺人民的共犯結構裡面的一個積極的共犯。孫立人的”冤屈”，實是統治集團共犯結構內部權力鬥爭的結果，又值得自許為民主而奮鬥的人士同情，並為他申冤嗎！？

有一位德國的哲學家曾說，所有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二次出現者負有使命，要來幫助當代的人們重新檢視那個第一次出現者的亡靈。

一、兩位將軍－孫立人與陳肇敏

2011年1月22日「孫立人將軍紀念館」舉行揭匾儀式。據報載，設立這個紀念館的推動者是民主進步黨的台中市議員黃國書。六天後，2011年1月28日最高法院檢查署對外證實，十四年前(1997年)國防部和空軍作戰司令部為了一個女童的命案而槍決未涉案的士兵江國慶，這是一件錯誤審判和錯誤處決無罪者的案件。而之前監察院2010年5月12日的調查報告，浮顯了錯殺江國慶案件的輪廓：當時的空軍作戰司令陳肇敏將軍違反軍事審判法，將全案交由不具軍司法警察身份的空軍總部政四處反情報總隊調查，並且對未涉案的江國慶施以違法刑求偵訊，非法取供；加以國防部所屬軍事檢察官濫權起訴，軍法官枉法判決，空軍作戰司令部又迅於1997年8月13日處決江國慶，這些在在都嚴重涉及違反正當法律程序，侵害基本人權。

孫立人和陳肇敏這兩位將軍之間相隔四十年，一個遠在1955年台灣白色恐怖的戒嚴時期，一個在台灣解嚴後的1996－1997年，他們的名字卻同時出現在2011年一月底的台灣媒體，他們之間有什麼關聯嗎？就因為他們在國家機器的職位上的作為，使他們兩人有著關聯性。這是本文的重點。

關於陳肇敏，他在江國慶案過程裡的角色雖然尚在調查中，但是大部分的人民已經看出：陳肇敏等一夥人為了搶功、升官和將星，不惜踐踏人權，草菅人命，涉嫌蓄意謀殺江國慶；那一夥人用江國慶的頭顱當酒杯，在慶功宴上暢飲他的鮮血；這幅景象，金恆煒斥責，「人神共憤，天理難容。」(金恆煒：陳肇敏與黑暗軍方，載於：自由時報2011年2月1日，A15。)現在，一般的人民以及自許為民主的人士，都不會原諒陳肇敏那一群人的行為。﹝註一﹞

但是，相較於陳肇敏受到嚴厲的譴責，近年來卻有一些自許為民主的人士，或者同情孫立人被蔣介石軟禁的冤屈，或者以孫立人案來突顯蔣介石父子和國民黨政權施行白色恐怖統治的獨裁與殘暴，或者以孫立人案批評馬英九總統對待孫立人案的冷漠無心，並且把孫立人視同為白色恐怖時代的政治受難者。然而，孫立人和陳肇敏這兩位將軍的差別真的有這樣大嗎？

本文的重點在孫立人，並且要與自許為民主、為人權、為社會進步而奮鬥的人士一起來思考：我們應該怎樣看待孫立人將軍？

二、孫立人在家拘禁

孫立人，1927年畢業於美國維吉尼亞軍校，在二次大戰亞洲戰場上他是一位戰績彪炳的中華民國軍人。1949年國民黨政權敗逃到台灣以後，他的軍階和官位逐步高升，1950年接任陸軍總司令。1954年6月他接任總統府參軍長。一年後，1955年6月發生一件史上以孫立人為名的政治案件，此時他先自行辭職。在這同時總統蔣介石命令陳誠等九人組成「總統府孫立人案調查委員會」進行調查。根據這份調查報告，蔣介石於1955年10月8日以孫立人「縱容」部屬武裝叛亂、「窩藏共匪」、「密謀犯上」等罪名，革除他的總統府參軍長職務，並且將他「拘禁」在他的自家，直到蔣經國於1988年1月去世後，同年5月他才獲得自由，其間長達33年。他於1990年病逝。

上述的孫立人案件的真相又是如何？1955年9月21日監察院也曾成立一個五人調查小組，並於同年11月做成調查報告。但是，這份調查報告直到2001年1月8日才被公布。這份調查報告認為，孫立人案先前被指控的「叛亂」純屬子虛，並認為孫案乃「被陰謀設局的假案」。孫立人被誰以莫須有的罪名陰謀構陷？為什麼？

據傳，1950年孫立人任職陸軍總司令以後，對蔣經國以政工系統伸入軍中體制的政策多所不滿。陳儀深教授根據中研院近史所出版的《孫立人案相關人物訪問紀錄》而寫道：『孫立人案的關係人大都認為，蔣經國積極建立軍中政戰體系，與孫立人主張「軍隊國家化」的理念不合。』(陳儀深：評馬英九對孫立人的口惠，載於：自由時報2011年1月24日，A15。)

此外，孫立人還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如果孫立人真的主張「軍隊國家化」，那麼他是一位民主派、或者至少是一位有民主素養的軍人嗎？如果孫立人確是一位堅持民主，對抗獨裁的軍人而遭受構陷，那麼他受到的冤屈就應該得到民主人士的同情與聲援，並為他申冤平反。然而孫立人真的是基於一貫的民主原則而主張「軍隊國家化」嗎？事實上，所謂的「軍隊國家化」的主張，只不過是孫立人案的幾位相關人物的說詞而已。

要判斷一個人，不能只聽他本人所說的話，也不能只聽別人對他的說詞與評價，而更應該觀察他本人的所做所為。

三、孫立人做為蔣介石的積極共犯

這裡有一份值得注意的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的文件，在檔案管理局裡的國家檔案系統流水號是000-500-623，整疊文件20頁。本文只提出其中的兩頁，其第一頁的右上方還有一個編號：(四四)機秘(乙)第22-83號。(見附圖片：1955(44)-2-17張羣和孫立人共同簽呈蔣介石的文件)(這裡必須強調，歸功於陳水扁在他的總統任內下令把國防部的國家機密檔案解密，人民才得以調閱二二八大屠殺和白色恐怖時代的部分機密檔案，這才使得這兩頁的文件現在可以呈現在讀者面前。)

在這一份兩頁的文件裡，首先，我們可以看到兩個重點：第一個重點，這份文件是由當時的總統府秘書長張羣和總統府參軍長孫立人兩人於1955年2月17日共同具名撰寫並共同簽呈的文件，他們兩人根據國防部一份上呈總統府的文件而做出復核與核批；而國防部的這一份文件又是根據保安司令部對葉城松等幾位被獨裁政權視為反國民黨政府的政治犯所做的軍法審判。張羣和孫立人兩人共同簽呈的復核與核批，最主要的任務是，他們要向蔣介石提出建議、呈請蔣介石核准或改變軍法審判。第二個重點，蔣介石收到此文件後於1955年4月13日直接在此文件的第二頁的左上方空白處親筆批示「除蔡耀景吳玉成兩名亦應發還嚴為復審外餘均為處擬」，並且隨之把批示下達孫立人和張羣去執行。這正是蔣介石指揮和命令軍法審判(干預和破壞司法權)的獨裁統治的無數證據之一。

其次，在這一份上呈蔣介石的文件裡可以讀到下列值得特別注意的、由張羣和孫立人所做的綜合建議與擬辦事項：

『一.據呈葉城松等二十八名叛亂一案…。

(1)葉城松、張璧坤、王耀東、賴正亮、胡滄霖等五名…台大法學院(學生)…均處死刑。

(2)吳玉成…處徒刑十二年。

(4)張其德…處刑五年。

(5)黃頂…處刑四年。

(7)侯愉…擬交付感化三年。

二.綜合本案(1)張其德…包庇其子張璧坤…，情節甚重，雖囿於父子私情，原判僅處徒刑五年嫌輕(按包庇匪諜罪處刑十年以上、無期徒刑、死刑)(2)黃頂…原判處刑四年，似嫌太輕(按知匪不報罪處刑七年以下…)(3)侯愉…(原)擬交付感化三年，亦嫌輕縱，…其情節…應再加嚴密澈究…。

擬辦：

張其德、黃頂、侯愉等三名…發還復審。.….葉城松、張璧坤、王耀東、賴正亮、胡滄霖等五名准各處死刑。…..其餘二十名…..擬均以核准。』

從以上的文字證據裡可以看出，在這些軍事審判和執刑的過程裡，孫立人和張羣兩個人共同的工作是：他們對追求民主、反獨裁、反貪腐的人士以及無罪的平民被告，以冷血、殘酷、無人性和充滿仇恨的口氣，積極地告訴蔣介石，哪些軍事審判的初審原判的刑度太輕，他們向蔣介石提出建議，積極地呈請蔣介石，核准或改變軍法審判、或加重被告的刑度、或批准判處死刑、或批准執行死刑。

後來果然按照孫立人和張羣兩個人的建議和呈請，以及蔣介石的批示，張其德原被判有期徒刑5年，後來被改判為有期徒刑10年。黃頂原被判有期徒刑4年，後來被改判為有期徒刑7年。侯愉(是來台灣大學就讀的中國遼寧人)原被判交付感化3年，後來被改判為有期徒刑10年。葉城松、張璧坤、王耀東、賴正亮、胡滄霖等五名被執行死刑。另外一名，吳玉成，原被判有期徒刑12年，後來被改判、並被執行死刑。

四、國民黨政權內部的共犯結構和殘暴的罪行

孫立人就這樣以現役軍人(但非司法人員)的身份凌駕於軍司法權之上，積極地干涉軍法審判，干預和破壞司法權，命令軍法官判決生死。孫立人過去的這些作為可說是今天陳肇敏的榜樣，而陳肇敏今天的作為則幫助當今的人們重新檢視被掩飾的孫立人。這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關聯性，這也是本文在開頭時所提示的重點。由此看來，他們兩人的差別有很大嗎？這樣的孫立人會是一個基於一貫的民主原則而主張「軍隊國家化」的軍人嗎？這樣的孫立人會是一個有民主素養的軍人嗎？！絕不會是！相反，他是蔣介石父子的獨裁統治和白色恐怖統治、壓迫人民、冤獄和殘殺人民的共犯結構裡面的一個積極的共犯。就在這個人生的最高官位上－總統府參軍長－他遭逢蔣介石父子獨裁統治集團內部的權力鬥爭，終而遭到構陷拘禁。

上述張羣和孫立人共同簽呈蔣介石的文件只是孫立人在其職位的一年當中簽呈過的同類文件之一。該單一文件就已牽涉28個人，其中6個人被執行死刑，那麼孫立人在位的一年當中總共簽呈過多少這類文件呢！？他以及整個共犯結構在整個白色恐怖的時代，把多少台灣人和中國人的無罪者擲下冤獄，把多少無罪者加重刑期，又把多少無罪者推向死亡的刑場！？﹝註二﹞相較於陳水扁下令解密國家機密檔案，國民黨政府就是要掩蓋這類檔案和這段歷史。為此，前國史館館長張炎憲教授嚴厲批判，馬英九身為國民黨主席及現任總統，但是他上任以來一直都未曾把白色恐怖時代的檔案解密。

一旦那些檔案解密，那麼蔣介石父子獨裁統治集團和國民黨政權內部的共犯結構和殘暴的罪行就可以更多地曝露出來。

在陰森的地窖隱藏已久的舊檔案史料，到了新的時代，就必須面對民主陽光的照耀。自許為民主而奮鬥的人士，現在應該怎樣評價這樣的一位孫立人將軍呢？他的”冤屈”，實是統治集團共犯結構內部權力鬥爭的結果，這值得自許為民主而奮鬥的人士同情，並為他申冤嗎！？孫立人，值得自許為民主而奮鬥的人士去為他推動設立紀念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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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稿：2011-3-11；出版前定稿：2011-7-20；最近修訂：2019-9-17

本文原載於：台灣史料研究，第37期(2011年9月出版)，頁139-143；另轉載於：http://medphilosoph.blogspot.tw/，http://newtalk.tw/blog_read.php？oid=3940，http://newtalk.tw/blog_read.php？oid=4594，http://newtalk.tw/blog_read.php？oid=4610。

附件：1955(44)-2-17張羣和孫立人共同簽呈蔣介石的文件

﹝註一﹞負責調查江國慶案的台北地檢署特偵組的檢察官於2011年5月24日公佈調查內容和起訴書，這些包含兩方面：一方面認定江國慶不是凶手，並起訴另一位涉嫌者。然而另一方面陳肇敏等一夥人，違法罪行明確，卻被以「已逾追訴時效」為詞，獲不起訴處分。這種官官相護的企圖，愈是企圖為涉案的官員脫罪，就愈証明並加深馬英九國民黨政權的罪行。自許為民主的人士應該繼續密切關注這一事件的後續發展，它一方面牽涉特偵組的檢察官是否濫權瀆職，另一方面牽涉國家暴力以及「濫權追訴致死」的陳肇敏等一夥人應負的法律責任和社會責任。

﹝註二﹞郝柏村將軍，曾任蔣介石的侍衛長，國民黨內的大老，於2011年6月16日在公開場合說：有人把戒嚴時期「說是白色恐怖，是醜化國民黨了！且受到牽連的，多是大陸來台的將領，根本就沒有甚麼本省人！』(中國時報，2011.6.17.)事實是這樣嗎？我們這篇文章所提出來的文件所牽涉的28人當中，只有侯愉一人是所謂的大陸來台外省人，其他的27人都是所謂的台灣本省人。若再參考其他的研究資料來估算：在白色恐怖的時期，從1950年代到1987解嚴，台灣有29000多件的政治獄，有14萬人受難，其中約有3000-4000人遭處決，遭處決的所謂的台灣本省人和所謂的外省人的比例約為2.5：1～3：1。(參閱：謝聰敏的調查資料，引述自：李筱峰：台灣史100件大事，上下兩冊，第一版第十四刷，2002年，下冊，頁40；財團法人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出版：1)人權之路，台灣民主人權回顧，2008年新版，頁72，表十四：《歷年辦理匪案彙編》受難者省籍比例。2)解密政治檔案，戒嚴時期政治案件(展覽小冊)，2005年，附表：白色恐怖被槍決(者的)部份名單，附表無編頁，可計為頁76以下。)

提出這些數據的重點還不在兩者的比例，而在所謂的台灣本省人受難的歷史事實不容被抹煞。郝柏村將軍在史實已經相當明確的這個時代，竟然還企圖把在白色恐怖時期所謂的台灣本省人受難的歷史加以扭曲，把他們受難的史實加以抹滅。這種企圖顯示，國民黨和國民黨政權對其所犯的罪行迄今仍然不知懺悔；這種企圖只會破壞族群和諧，加深族群對立；這種企圖就是罪行；這種企圖甚至更加証明，國民黨和國民黨政權的罪行的幽靈至今依然飄盪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