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張俊宏老師，緬懷他的「革新保台」

送別張俊宏老師，緬懷他的「革新保台」

蔡百銓

張俊宏曾是黨外時期與民進黨初期的風雲人物，如今沒人談到他的貢獻。他涉案而即將入監服刑，日前在立法院召開記者會。他表示身為民主改革者卻誤闖司法陷阱，願向人民悔罪致歉。姚嘉文與許信良等人為他聲援，令人唏噓。張俊宏一貫主張務實與溫和改革，與激進派系屢起勃谿，顯得鬱鬱寡歡。他曾經提出許多論述，包括革新保台、地方包圍中央、世界島等。如果他出生在太平盛世，不受政治與監獄干擾，必會是個很優秀的學者。我沒為張老師送行，因為事先不知情。

論述：以憲法各表為例

日前林峰正律師批評民進黨「好像沒有論述、只有選舉」。缺乏論述與理論基礎，行動即興而作，一切隨著感覺走，結果可能瞎打誤撞，甚至禍國殃民。例如修憲修成烏魯木齊制，教改摧毀技職教育，烽火外交丟掉六個友邦。事先未提出完整藍圖與論述，事後無人檢討與負責。但是早期的民進黨大老可不是這樣的。他們勤於著書論述，爲自己的主張建構理論基礎。例如張俊宏與姚嘉文、許信良、林濁水等人皆屬之。

如今在兩岸關係方面，只有謝長廷寫了專書《未來，不一樣的台灣》。而反對謝長廷的陣營未提出任何論述，如何讓人比較與取捨？謝長廷的「憲法各表」與「憲法一中」絕對不是賣台。陳水扁肯定他的「憲法各表」就是「一邊一國」。今年三月謝長廷與詹錫奎（老包）到台中探望他。阿扁很了解謝長廷爭取中間選民的用心，他說「你的憲法各表說到最後，就是我說的一邊一國嘛。差別是我的個性比較直接，你一直比較有哲學思想。」(《新台灣新聞週刊》2014-03-06詹錫奎「穿越沙漠的駱駝)。而謝長廷「憲法一中」旨在同時應付美國與中國的一中政策，綠營切忌「逢一中必反」而變成「逢中必反」兼「逢美必反」，否則2016年必會重蹈2012年遭到中美兩大帝國夾殺的覆轍。現在美國忙著處理烏克蘭事件，綠營想要製造議題而惹火歐巴馬嗎？  

革新保台

台灣革新保台，作好內政。改革司法，高舉公義。國冨民殷，兵強馬壯。台灣在兩岸與國際舞台上自然走路有風，否則一切都是空談。台灣是個小國，小國必須認清先天侷限。在兩岸關係方面，重點應該放在經濟跳脫中國綁架，口頭上受點委屈不傷大雅。而在外交方面，台灣受到中國「鬼打牆」魔障，任誰執政都很難突破中國圍堵。

台灣能夠「操之在我」的項目幾乎只有內政。革新保台、作好內政才是重點。在1970年代《大學雜誌》時期，張俊宏主張解除戒嚴、革新保台，亦即作好內政、少談統獨。如今許多人厭倦統獨口水戰，令人緬懷他的先知卓見：革新保台。但是當初張俊宏提出這項主張時，國民黨對他扣下台獨叛國帽子。而激進人士卻認為他太溫和，甚至把他視為保皇黨。

地方包圍中央

1988年張俊宏發表《到執政之路》。他提出穩健的「地方包圍中央」選舉路線，抗衡當時直取中央的類似革命的激進路線。同年他擔任秘書長，為民進黨選舉操盤而贏得空前勝利，國民黨的關中因而下台。1998年民進黨在12個縣市執政，2000年再拜國民黨分裂之賜，陳水扁終於當選為總統。有人說「國政顧問團」把阿扁抬到總統職位，那是天大笑話。

張俊宏的「地方包圍中央」脫胎於毛澤東的「鄉村包圍都市」。早期有些在野人士學習毛澤東鬥爭術，想要師法毛澤東擊敗國民黨。史明飽讀毛的革命理論，曾經前往中國貢獻所學。許信良學習毛的「既聯合、又鬥爭」，包裝成「既合作、又競爭」。他們都在鬥爭國民黨，只有新潮流偏愛鬥爭同志。例如邱義仁原是張俊宏與許信良擔任省議員時合聘的助理，日後卻把美麗島系鬥垮。民進黨擁有兩位最傑出的財經立委許添財與彭百顯，彭百顯以「曾參殺人」形容新潮流到處造謠，誣蔑他是國民黨派來臥底而逼得他跳到台聯。有人罵新潮流「自己是妓女，卻處處懷疑別人不貞」。謝長廷呼籲黨員「不要在同志裡找敵人、不要在綠營裡找敵人」。

世界島

1980年張俊宏因美麗島事件入獄。1987年出獄後發表「台灣為世界島」之觀念。我看不大懂，不敢強作解人。他可能是想避開統獨問題，以「世界島」暗示台灣獨立。2007年他倡議一國一制，希望中國民主化。2013年發表《和平中立的台灣》主張台灣中立。他終身關懷台灣的命運，不因入獄與官司纏身而中輟。

張俊宏曾是我的英文老師。1971年我在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就讀一個月，張老師上課幽默風趣。時間很短，我不記得他上課談過政治。休學後我才知道他就是政論家張景涵。1978/9年我常到信介仙與施明德主持的「黨外助選團總部」充當義工，經常見到張老師與各路人馬。他風度翩翩，神采奕奕。我們希望這個政團發展成政黨，形成兩黨政治。1991年我在民進黨中央黨部呆過一個半月，張老師擔任秘書長。當時民進黨制訂主張雙首長制的《民主大憲章》，參加李總統召開的國是會議。我個性內向而很少交談。提及這些私事用意不在攀龍附鳳，而是為我自己乏善可陳的自傳灌一些字數。

美麗島事件

1979年12月黨外人士以「美麗島雜誌社」名義，在高雄市紀念「國際人權日」，手持火把遊行。高雄市市長收買當地流氓，冒充支持者，以火把攻擊警察，栽贓黨外人士。國府派遣軍警前來鎮壓，並把黨外領袖一網打盡。這是國民黨將計就計而設下的陷阱，史稱美麗島事件，有人比喻為第二次二二八事件。張俊宏與姚嘉文、林義雄、呂秀蓮、陳菊、林弘宣判刑12年，黃信介14年，施明德無期徒刑。

國府這種栽贓手法在獨裁國家屢見不鮮。例如1989年三月初，拉薩藏人和平示威。當時胡錦濤擔任西藏自治區黨委書記。他安排特務假扮市民與僧侶到處滋事，然後宣布戒嚴，派遣軍警血腥鎮壓。胡錦濤「平亂」有功，鄧小平欽定他為江澤民接班人。2008年三月初拉薩重演這種栽贓事件。漢族警察打扮成藏族青年，持刀到處打砸搶燒，然後軍警鎮壓藏族和平示威運動 (自由時報 2008/3/23拙文「假的藏族青年」)。

民主化與學者

張俊宏曾對我說：「美麗島事件發生前，黨外聲勢高漲，許多學者紛紛表態支持。事件發生後，那些學者一個個消聲匿跡，我就知道一定會坐牢。」1979年年底，一大堆「學者」連署發表公開信，譴責美麗島暴力份子、叛國份子。而2000年大選國民黨分裂而敗象畢陳時，這些學者見風轉舵，組成「國政顧問團」。他們以助選功臣自居，有人還當起教育部長與國策顧問等。如今台灣解嚴已經二十多年，有些教授仍然活在戒嚴裡，例如去年成大榕園廣場命名事件反映的現象。作個對照，韓國民主運動是教授率領著學生衝鋒陷陣，光州事件即是例子。2000年印尼政權移轉，也有些教授率領著學生對抗軍方。但是在台灣民主化過程中，黨外人士撞得頭破血流與坐牢，而學者扮演的卻是袖手旁觀、落井下石、搶著當官、陷害學生的醜劇。

美麗島事件發生時，我就讀淡江大學歐洲研究所。教育部下公函給張建邦校長，要求他把我開除。這真是莫明其妙，當時我正在趕寫論文沒南下。其實我一向是個宅男，很少出門。可能因為天生不喜歡上課，被人誤以為每天出外搞革命。張建邦校長拒不從命，他比日後開除李文忠的台大校長更有風骨。我是隔了四、五年才知道此事。

政治受難者的家庭

許信良說，家庭問題使得張俊宏的社會形象很糟糕。如果不是因為政治問題而坐牢，他的家庭不會如此。從美麗島事件後，他的後半生可以說都是受害者。以張俊宏對於民主的貢獻，現在這種遭遇使他既傷感又憤慨。許信良也勉勵政治人物不要從事商業活動。

政治迫害必然扭曲受難者的一生，使得他們無法過著一般正常人的生活。局外人很難體會箇中辛酸，應該賦予他們一些特權。例如施明德前後關了廿五年，林義雄發生母女命案，柯文哲目睹父親每到二二八都會痛哭流涕而很不忍心。誰有資格要求他們一定要對國民黨展開報復？

政治因素也是導致我獨身的原因之一。2002年先母去世前數年，哀求我快點結婚，好讓她「有臉去見祖先」。我萬萬沒想到在老一輩人士眼裡，結婚居然這麼重要。個性決定命運。但是如非惹上政治麻煩，我的個性絕對不致於造成我走上獨身的命運。大學時代經常與黨棍同學衝突，我預期來日必會走上坎坷的一生。我不想讓喜歡我的女同學陪我受苦一輩子。當時沒想到台灣後來竟會解除戒嚴 (2014/3/17, 本文收入自傳《台灣之戀－卻顧所來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