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光往事

綠光往事

劉曜境 (Johnny Liu)

賜哇呷賜哇穿的阿爹，最近問我：「你這樣寫，不會影響你的生意喔？」

我想回答的是：「如果會影響，啊攏係俚害的...」

1970年代的台灣，阮阿爹，白天是勤奮努力，為省政府打拼的優秀公務人員。

這樣的人，免不了會有清晰獨立的思考能力，以及過剩的正義感...

「哇喔，白天國民黨，暗暝變黨外。」他跟好友這樣講，這是他最得意的事呢。

家裏的書桌上，常常都有當期的黨外雜誌。我也曾看過他，買了幾條黃色長壽煙，送去黨外人士的競選總部.....

我腦中，一直有這樣的經典記憶...每一個一月一日的中午，幾個大人，就站在直播蔣總統元旦文告的電視機前，忿忿地譙著：

「幹！又固咧臭彈啊啦......」

國小五年級，我那時的閱讀經驗，原本只有東方少年文庫，以及國語日報的「少年文藝叢書」。

我堅定地相信，苦兒流浪到最後，一定找得到媽媽，還有，世上最偉大的工作，就是當「蔣總統」。

讀完科西嘉少年拿破倫的故事，我甚至告訴阮阿爹，我要救國救民去讀陸軍官校....

直到有一天，我翻開了他新買回來的黨外雜誌「台灣政論」，我驚訝莫名地讀著，時任省議員的林義雄，對當年省主席林洋港的質詢稿-「大軍壓境」。原本在我心中，基礎穩固的國家信念，好壞標準，黑白判斷，瞬間崩壞模糊....

我記得那是一個仲夏的午後，我又去翻閱阮阿爹，堆在床底下的黨外雜誌和禁書.....二二八人民革命…..白色恐怖…戒嚴...報禁...黨禁...萬年國會….李敖….雷震....余登發….

哇操，這真的是我們自由的燈塔，復興的基地，反共的跳板嗎？？？

在家看得不過癮，我又拿了幾本封面印著鋤頭拳頭，還有臺灣島的雜誌小書，放進書包，準備在上課無聊時，拿出來提神醒腦一番。

我一直都不是一個上道的學生，連在上數學課偷看閑書，都會看到打瞌睡。

「碰！」的一聲，書本掉到地上，老師拿著藤條，氣沖沖地走過來...

「你這個混帳，上數學課，竟敢看漫畫！！！」

老師把我掉到地上的書撿起來，那是時任省議員許信良先生，揭發省議會黑幕的書─「風雨之聲」。它出版之後，立即遭警總查禁。

當年，遭警總封殺的書，反而常常變成暢銷書，在出版市場，奇貨可居…

我以為我要挨鞭子了，想不到，老師只沒收[風雨之聲]，他叫我去洗把臉，然後，就到教室後面罰站聽課。

下課了，老師要我跟他去操場…我以為他又有新的體罰招式，心情有些挫咧等…

我跟著老師，走到離教室最遠的跳遠沙坑旁，他停下腳步，問我書從那裏來的？

「我從爸爸公事包拿來的……」我這是實話，並不全然故意把責任賴給爸爸…

「那你跟爸爸說，這書先借給老師幾天，老師下禮拜就還你……」

我有沒有聽錯呀？老師跟我借書？還把我當成朋友一樣地和氣對話咧……

放學前，老師又走到我身邊，叮嚀我說，那些刊物，不是不好，但以後不要帶來學校，也不要跟同學討論..

呵，老師多慮了，十一歲大的小朋友，當我趴在我爹書桌上看戴華光共諜案秘辛時，同學們正擠在電視前看布袋戲呢....我找誰討論去？

晚上，我爹回到家，很生氣地問我：

「我找一天了...那本風雨之聲呢？」

「我拿去看...」我小心地回答。

「馬上還給我！」

「老師沒收...噢不....老師借去了...」

「啊？？？你會給我惹事啦.......」老爸失去耐性，發飆了….用力拍了桌子。

「以後，你再偷拿我的東西試試看...不認真讀書，專看這些有孔無榫的閑書！！！！！」

說也奇怪，飆得這麼火爆，老爸居然沒打我，我大概皮癢，竟又補了一句：

「爸，你沒打我，是不是因為，我這次是良心政治犯，用暴力解決不了問題？？？？」

「幹！！！！我會被你害得丟掉飯碗，全家要去後車站當乞丐了啦！！！」

老爸大聲吼了起來：

「你給我安分一點！！！」

我記得，後來老師有將書還我，老爸卻要我再把書帶回學校，並要我轉告老師，說他有多買幾本，這本，就送給老師.....

將近四十年前的事了，我何其有幸，親身經歷我們的島嶼祖國，從威權走向民主。

但也何其遺憾，我看到那個被台灣人民，一手呵護栽培起來的黨，正用著超過我們想像的速度，越來越像那個殖民台灣六十多年的車輪黨……..

只是，我一直弄不明白，我今天變成這樣，是先天遺傳，還是後天環境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