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顧所來徑：浮生雜感

卻顧所來徑：浮生雜感

蔡百銓

一個人如果不參與政治活動，那麼他不但是個冷漠、也必定是個無用之人。

一個人應該關心公共事務，也應該關心自己私事。

                                          ──伯里克里斯，古雅典領導人

讀歷史，最心儀古代希臘城邦文化燦爛。余光中詩句「天空非常希臘」就是以希臘人才輩出，讚美夜晚天空群星熠熠。希臘文化顛峰造極是在公元前五世紀，伯里克里斯主政下的雅典。他說過一句名言：「一個人如果不參與政治活動，那麼他不但是個冷漠、也必定是個無用之人」。

從學生時代開始，我就以這句話警惕自己，不要成為冷漠、無用之人。這裡的「政治活動」可作廣義解釋，包括沒有政治色彩的公益活動與公民不服從運動。在伯里克里斯那時候的雅典，政治與社會遠比當前的台灣更為單純。

公私應該兼顧

前幾天心血來潮，上網查證。才發覺伯里克里斯除了這句話之外，還勉勵人們應該公私兼顧。他說：「我們認為一個人應該關心公共事務，也應該關心自己私事」。我反省自己一生忙著「關心公共事務」而忽略「關心自己私事」，不肯花時間好好規劃自己的生涯，才會落得晚景淒涼。

長久浸潤於西方與外國文化，對於台灣文化與價值觀反而非常陌生。台灣邁向民主政治，基本上仍然是個階級森嚴的封建社會。台灣非常崇拜文憑。本來以為多翻譯與撰寫學術書籍，應可彌補缺乏博士學位的缺陷，事實卻不然。

成就的社會

大學時代，台南美國新聞處藏有「今日世界社」翻譯出版的《成就的社會》（Achieving Society）。該書要旨說：一個社會如果追求成就者（achievement-oriented）眾，追求地位者（status-oriented）寡，這個社會就容易進步，反之則否。確實如此。社會裡如果很多人埋頭苦幹，追求「成就」，這種社會當然容易進步。如果很多人只知道追求世俗「地位」，爭權奪利，其極致就是互相毀滅。這種觀念成為我的座右銘。

以我個人為例，我在學術界只曾短暫當過兼任講師。從世俗角度來看，毫無「地位」可言。但是如以「成就」衡量，我翻譯與撰寫學術著作大大小小四十多本，開闢若干研究領域，這種成就全國能有幾人？如果是在日本，早就領取政府優渥年金退休。

當然，成就與地位均衡才是理想狀況。我只顧埋頭苦幹，疏於「關心自己私事」。但是如非政治因素殂擊，即使未做好生涯規劃，應該也不至於這麼倒楣。不管怎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日子還是要過的。

太上有三不朽

太上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佛家講三佈施：財佈施、法佈施、無畏佈施。廣義「法佈施」包括弘揚佛法與著書立說。自忖對於台灣毫無功德可言，足堪自表的只在於立言。清點自己一生，大小四十多本書出版。跨領域，跨文化（參見「瞧蔡百銓這傢伙」）。說是譯著等身應不為過，迄今尚未停筆。

有人說翻譯不算著作。沒錯。但是有些領域既無中文著作，再不翻譯，豈非一片空白？有本事，就自己也翻譯一本書瞧瞧。足堪自慰的是，常在不同場合遇到陌生讀者問道： 「您就是某本書的作者或譯者嗎？」甚至有位歷史系年輕講師對我說：「蔡老師，我是讀您的書長大的。如非您整理出這些教科書，有的課很難開成。」

寫書乎？寫論文乎？

曾經送書給某博士。他說他們學者都不寫書，因為學生都會上網找資料。不知道「學者」究竟應該怎麼定義？為什麼先進國家學者撰書不輟？難道他們的學生都不會上網？學術界過度強調論文，輕視寫書，已有很多人在檢討，反而這位綠營學者例外。很糟糕，一昧強調論文的病象，又是那位摧毀技職教育的教改大師提倡的。

興建大廈的價值，居然遠不如修造窗戶。寫書是架構一套完整思想體系，如同興建大廈。大廈林立，一樓比一樓高，學術才會呈現漪歟盛哉之景象！興建大廈工程浩大，必須綜觀全局，警惕每個環節：地基是否堅實、樑柱是否筆直、建材是否充裕與能否互相配合等，進而加以補足與修正。有時候寫到最後，才警覺全盤架構與某些理念必須重新調整。而寫論文則在某個細節上打轉，可能只是設計一個窗戶，至於這個窗戶能否配合牆面結構則非所過問。每本書其實都是建築在許多沒有論文形式的論文之上。

貢獻與遺憾

自忖對於台灣有三小貢獻，個人則有三大遺憾。前者包括貢獻一堆學術翻譯與著作；定調高中歷史課本區分為台灣史、中國史、世界史；台灣前途決議文原始提案人，化除藍綠之間最大衝突。後者包括不曾回報父母養育之恩；無從引導制定新憲法；無從阻擋教改摧毀技職教育體系。總結過去，才能開創未來。即使不知道還有甚麼未來可開創，不把此書總結則無法完成下一本書。

人類的共同遺憾

最後，還有一項可能是全體人類的共同遺憾。當人們逐漸累積智慧而通曉人事時，他們已經步入衰老期，只能眼睜睜望著年輕人跌跌撞撞，好像是從自己年輕時代的情況重新出發。我們如果未從上一代承襲多少智慧，我們怎麼知道能夠傳遞甚麼智慧給下一代？何況我們真的擁有智慧嗎？每個老人都會自認為有，而且唯有自己的版本才是真正的智慧。這要叫年輕世代如何取捨？其實毋庸多慮，他們擁有自己的智慧。

不管怎樣，時代畢竟還是在跌跌撞撞中前進。幸運的話，高明的領導人會縮短這種進步的陣痛期，彆腳的領導人卻帶引著民眾團團轉。美國開國諸父制定新憲法，建立兩百多年富強基礎。摩西帶領著人民在曠野裡迷路，打轉四十年才到達約旦河河畔。鄧小平開始改革開放時，中國人感嘆過去「辛辛苦苦數十年，醒來回到解放前」。台灣呢？（2014/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