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大學，我那還活在戒嚴陰影裡的母校

成功大學，我那還活在戒嚴陰影裡的母校

──從「南榕廣場」事件談起

                          

蔡百銓

戒嚴的幽靈仍在台灣上空盤旋，它的陰影藏匿在許多角落。成功大學發生「南榕廣場命名風波」，暴露出學校當局還活在戒嚴陰影裡。成大是一座保守反動的堡壘，但是成大學生在民主過程中卻從來不曾缺席。

台灣解嚴二十多年了，有些教授心中還有一個小警總。閻王宣布解嚴，小鬼仍在戒嚴。我這學期在某校兼課，下學期已被停課。起初說是因為原本就沒安排我的課，後來卻說是因為我的課沒有學生選修。有誰相信？

鄭南榕與炸彈客

任何事情都可以從不同角度批判。例如張俊宏與施明德出獄後，曾對美麗島時代的路線發表不同看法。張俊宏認為如果手段溫和一點，民主進展反而更快。施明德不贊成，他認為從事政治工作本來就有風險。兩人說法都有道理

再舉一例，法國大革命激起兩極反應。英國政治家柏克(Edmund Burke) 反對革命，主張漸進式改革。1790年他出版《法國大革命反省》(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奠立現代保守主義哲學基礎。佩恩(Thomas Paine)卻為法國大革命如癡如狂，1791他年出版《人權》（Rights of Man）為革命辯護。

基於鄭南榕追求的言論自由，任何人都可以批判鄭南榕。但是批判應該「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例如反對鄭南榕台獨主張，不妨提出論述，不必把他醜化抹黑。反對鄭南榕自焚，應該闡釋他如果接受死刑判決則台灣會更好的理由。

成大歷史系某教授提不出自己的保守主義論述，卻把鄭南榕比擬為伊斯蘭炸彈客，把他的自焚類比為「是不是女朋友不理我了就跳樓。爸爸不給我錢我就去殺爸爸，要不然我就自殺」。輕佻、膚淺，且無歷史感。但是在成大校務會議裡，她的發言竟然掀起一片掌聲（自由時報20121/1/16拙文「成大之恥」）。 唐朝劉知幾著有《史通》，主張史學家必須兼備「史才、史學、史識」三長，不知道這位劍橋大學史學博士具備幾長？

那位教授說，鄭南榕對於台灣民主的貢獻不是最大的。但是貢獻大小應該如何衡量？他死了，無法在實務上繼續貢獻，但是他的精神卻喚醒許多人。在這麼多民主鬥士中，為什麼他的地位最突出？正因為他自焚，正因為他英年早逝。時間越久，人們對他的懷念只會越來越深。台灣如果獨立建國，甚至可能奉他為國父，就像同樣英年早逝的緬甸國父翁山、菲律賓國父黎剎。

鄭南榕追求百分之百言論自由，當時李敖認為能有百分之七十就很不錯了。這中間存在著百分之三十差距，就由鄭南榕自焚填補了。為了讓年輕人認識鄭南榕，我在拙著《邁向人權國家》 (前衛2007)第五講特別寫了一段「鄭南榕:追求百分之百言論自由」。【參考Kang文章與影片2011/04/06「鄭南榕的自由時代離開好遠了嗎」】

反人文教育

前述這位歷史系教授強調「要鼓勵人文教育」，敝人深有同感。大學如果缺乏人文教育與人文精神，學生將會如同行屍走肉。但是成大設置人文學院的宗旨是甚麼？我一直找不到答案。我只知道成大校訓是「敦品勵學」，那是勉勵中小學生的座右銘。有些成大教授把殉道者看作恐怖份子，幸虧還有學生心靈未被污染。成大當局反教育、反民主，還奢談甚麼人文教育！

人文教育首重鄭南榕追求的言論與思想自由，還要有獨立思考能力、理想性、創造性、挑戰性、甚至叛逆性。遺憾的是，台灣戒嚴卅八年長達兩個世代，已把這些人文要素摧殘殆盡（參見本周刊拙文「台灣:人文胎死腹中,科技淪為代工」）。

蔣介石銅像風波

成大校園裡保有蔣介石銅像，一年前才移走。2012年二二八事件六十五週年，成大零貳社學生在蔣銅像脖子上掛著紙板上書「1947-2012」，裝置假人隱喻校園仍被蔣介石與國民黨威權壓迫，噴上紅色顏料象徵受難者鮮血未乾。

成大校長成立九人小組討論蔣銅像存廢，反對拆除者認為「留不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教育上的意義。何不利用銅像來陳述蔣介石的功過。」我撰文主張成大校園裡也可以豎立毛澤東、希特勒、史達林、墨索里尼等銅像，利用銅像來陳述他們的功過(自由時報2012/6/29拙文「別讓蔣公太寂寞」)。

有時候，頭腦轉個彎就可以解決問題。我考慮學弟妹除非發射大砲，否則無法摧毀蔣銅像。我轉而建議校長把銅像移到校史館，作為戒嚴時期見證。去年元月銅像果然移到校史室。我向校長說，台灣至少有十座供奉蔣介石的神廟。宗教信仰屬於私領域，無人可以干涉。但是校園屬於公領域，人人都可以對銅像表達意見。校園永無寧日，學生如何靜下心來讀書？

有時候，道歉反而可以贏得尊敬。如今成大校園再度擾嚷。解鈴還需繫鈴人，成大校長或可設法還給「榕園廣場」一個公道，否則必然遺臭萬年。台北市自由廣場可以包容中正紀念堂，成功大學為什麼不能讓南榕廣場包容中正堂？大學之道，兼容並蓄，有容乃大。藍綠和解，就從母校做起。

去年10月台教會舉辦研討會。我邂逅前來發表論文的成大醫學系廖偉翔同學。我向他報告這件事，鼓勵他提高抗爭的精神層次，不要停留在拆銅像階段。該研討會主題為「2013台灣社會力分析」，我好奇草莓族在想甚麼。1973年張俊宏等人《台灣社會力分析》出版，熱血奔騰，四十年後草莓族卻以十個名詞(四二六、蔣公、天龍人、小確幸、ㄈㄈ尺等)分析台灣社會力，令人噴飯。但是他們有自己的思維方式，發起「南榕聖戰」就有巧思，我們不應該以昔視今。

白目加白癡

2011年成大出版《八十週年校慶專刊》，記錄有些學生參與二二八事件、1950年代白色恐怖、1970年代共產黨案、美新處案、學生活動中心案的英勇事蹟。原來成大學生在台灣民主過程裡不曾缺席，這也可以反證為甚麼國民黨控制成大特別嚴厲。 (自由時報2012-3-7曹欽榮「去蔣！大家大聲講！」)

為白色恐怖歷史做個小小見證。1981年我服兵役期間回到母校，系主任邀我退伍返校任教。我很擔憂連累師長，忍不住寫信向他透露我在台北參加黨外運動。接著我收到匿名謾罵信件，任教之事告吹。事涉師長，細節在此不表。不久後我不向大官撰寫自白書，喪失大好前程。朋友笑我白目，我說還要加上白癡。但是也有人說：台灣如有很多像你這麼善良且有原則的人，早就獨立了。當年我如果寫篇自白書，十多前應該能以台大歷史系教授退休，不致於淪落到如今連個專科兼任講師都不保 (2014/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