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顧所來徑：白目、白癡、哭先母、兼課與寫書
蔡百銓
白目（1982）
戒嚴扭曲人性。不論老師如何愛護學生，不論學生如何尊重老師，政治毒素侵入就造成難以跨越的隔閡。我為白色恐怖留下見證。子為父隱，生為師隱，點到為止。
我在台北縣土城運輸兵學校服兵役（1980-2）。經常出差到南部，帶領新兵返校，偶爾順道回到母校。當兵兩年，前後兩位老師邀請我退伍後回母校任教。當時美麗島大審發生不久，社會上一片肅殺之氣。我擔憂連累師長，忍不住向老師透露在台北期間參加黨外運動。接著收到匿名信罵我。我回信向老師道歉，也放棄返校教書念頭。此後獲得他斥責與鼓勵不定，顯然他也不知所措。有位老師罵我說：「你知不知道他是甚麼出身？學生時代就應該把每個老師的背景打聽清楚。」
白癡（1982）
1982年五月退伍後，毛樹清老師愛護學生心切，提議我撰寫自白書（悔過書），次日由他轉給王昇將軍。王將軍打個電話，後天就到某校擔任專任講師與外交部服務，兩份專職工作兩份薪水。他說他知道我很喜歡讀書，但是被台獨人士牽著鼻子走，而王昇將軍最喜歡知錯能改的青年學生。我衷心感激，但是我覺得我不夠資格接受這種太優渥的待遇。當時剛好輿論一片撻伐黑官之聲，我這個黨外青年一退伍就立刻去當黑師、黑官？這件事後來卻變成新潮流流氓鬥爭我的罪名：與國民黨老師關係良好。
毛老師必然知悉美麗島事件後教育部要求張建邦校長把我開除之事，才會對我特別關懷。他說王將軍會派人保護我的安全，防範台獨人士追殺，一直令我很不解。難道黨外學生各個都是核心人物或汪洋大盜？天性不喜歡上課，毛老師這麼愛護我，令我很慚愧。我缺課是窩在家裡，不是出外搞革命。他最早建議國府開放海外台獨理論，希望能讓國人免疫。毛老師是外省人。我本來就沒有省籍觀念。研究人權以後，更體認省籍歧視也屬於一種種族歧視。
朋友笑我白目，我說還要加上白癡。但是也有人說：台灣如有很多人像你這麼善良且有原則，早就獨立建國了。而當年我如果寫篇自白書，如今我可能已把全世界歷史翻譯為中文。學生時代就這麼糊塗結束，以後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哭先母（2002－）
2002年二月母親往生後，外甥女告訴我，祖母吩附她常來看我，她認為我身體不好。我讓母親為我操煩一輩子，死前還不放心。外甥女帶走先母一些遺物當作紀念，包括一副很大的唸珠。過去十多年來，除非我出國，先母習慣晚間當我埋首翻譯寫書時，坐在我身邊低著頭數唸珠。
2000年三月總統大選投票前幾天，我拿著相片向她介紹陳水扁與呂秀蓮。我說呂秀蓮曾經坐牢五年多，她打量著相片顯然心中很不忍。投票日當天清晨，她從三重市我住處自己搭計程車到永和市投票。她的戶籍放在永和我大哥住處。她平時捨不得花錢搭計程車。
開完票後，陳呂當選。先母大喜過望，不斷催促我去見陳水扁，請他安排我一個工作。我與陳總統不熟，我寫書自得其樂，但是先母不忍心我累垮身體。堂兄曾在綠島關了十五年，她一直為我加入民進黨提心吊膽。她對我很痛心而碎碎唸。
我沒向先母說我遭到新潮流流氓鬥爭，她不可能了解。只要流氓頭目在陳總統身邊說我幾句壞話，保證我就別想翻身。遇鬼撞邪，只能自認倒楣。那些流氓把我吃乾抹盡，發現我不與他們鬥爭別人，回頭鬥爭我（參見「遇鬼撞邪記」）。他們心狠手辣，鬥垮前進系、美麗島系、康系，把民進黨的人才如財經立委彭百顯一個個鬥走。最近「維基解密」透露，1997年新潮流就與中國建立秘密溝通管道。這代表甚麼意義？
2002年先母先我而走。當時我正在埋頭草擬「制憲方略」。過去胡鬧修憲六次，陳總統就任以來，憲政體制缺失終於暴露無疑。接著有人推薦我到某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課。我擔憂上課後又被開除，辦好重返國民黨手續，繳了兩次黨費。事情就這麼單純，流氓要做文章攻擊我儘管去做。我窩在家裡寫書，鬥爭我幹甚麼？今年我永遠離開民進黨。
兼課與寫書歲月（2000…2013）
每天都與絕望搏鬥。經常在想如果明天死了，我留給台灣甚麼？甘地勉勵人們「積極活著，如同今天是你的末日；積極學習，如同你會永遠活著。」這剛好是我的最好寫照。用功過度，朋友勸我不要把以後的歲月提前挪用。
譯書是把名著翻譯為漢文，把外國學術直接橫向移植台灣，台灣學術變成西方殖民地。寫書則試圖從台灣立場觀察事物，從事學術本土化工作。這段期間我把授課講義潤飾擴充，出版人權研究教科書《邁向人權國家》與中國大陸研究教科書《中國學15講》、《南島民族與國家︰台灣篇‧太平洋篇》。前衛出版這三本書虧了老本，而我收到成書作為版稅。《芭蕾舞魅影》全書掛在網站上，《伊斯蘭教：從亞伯拉罕與摩西、耶穌談起》與《廟簷下的沉思：台灣民俗宗教回顧、現況、前瞻》等待中獎後再出版。
對不起學生。這段歲月精神沮喪，健康不好。經常開授新課，起碼開過十種科目，教學經驗不足。講義準備再多，有的學校也只准印製區區幾頁。空談擴大國際視野無益，自己做。人文學科本來就可以自修，何必一定要博士學位。感謝幾位開明主管，讓我開闢一些新園地。
最後，2009/10年我在兩家大學分別開授「世界宗教」與「南島民族與國家」、「人權研究」與「芭蕾舞賞析」。期末考後為230多個學生打分數，累得像狗。我辭職，把講義編書出版，却回不去學校了。朋友說不應該辭職，應該請假才能夠回去。去年再到某專校開授台灣唯一的太平洋文化科目，一個學期就停掉。更遺憾的，拉丁美洲與斯堪地那維亞文化等科目講義，隨著隨身碟遺失而亡佚，來日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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