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語乎？台語乎？

閩南語乎？台語乎？

蔡百銓

拙文《呂秀蓮，出淤泥而不染》(2013-10-17，台灣守護周刊第92期)意外挑起語言爭論。引爆點是我在文中說呂秀蓮「紅牙紅牙（閩南語）」，有些讀者認為此處「閩南語」應該改稱「台語」。語言議題在台灣帶有濃厚政治色彩，反映戒嚴遺毒仍在發酵。我們不妨以平常心來溝通這個議題。

台語：流通台灣的所有語言

閩南語是否適宜稱為台語？見仁見智。我尊重別人觀點，此處只想表達個人看法。中國國民黨曾以政治勢力打壓台灣所有本土語言。但是正因為我的母語是閩南語，我不樂見閩南裔憑著人多勢眾而獨尊閩南語為台語。閩南裔如此作是否流露著沙文主義心態？這個問題應該由少數族裔回答，不宜由閩南裔自問自答。

「台語」應該泛指在台灣流通的各種語言，包括客家話、原住民族語、漢語或華語。就像「台灣人」應該包括閩南裔、客家裔、原住民族、戰後中國移民。其實不管我們如何自稱，在對岸中國人眼裡都是「台胞、呆胞」。這就像日本統治台灣，反而促成台灣各族裔產生台灣意識。如果我們獨尊閩南語為台語，那麼少數族裔可能質疑：我媽媽講的客家話、漢語、原住民語難道不屬於台語嗎？難道我不是台灣人嗎？

上述的「漢語」是指中國國民黨所稱的國語，對岸中國稱為普通話。英文寫作Mandarin Chinese，意為「滿大人講的中文」或是滿清帝國官話。中國政府把普通話稱為漢語，以別於其他55個少數民族的語言。1987年中國成立「國家漢語國際推廣小組辦公室」，簡稱「漢語辦」。中國在世界各國成立孔子學院，由「漢語辦」負責推廣漢語。在日本統治台灣期間，台灣閩南裔也曾經成立私塾，稱為「漢學仔」，以閩南語教導漢文。

漢語現在是台灣的通行語（lingua franca），地位就像日本時代的日語。如果缺乏通行語，各族裔勢將很難互相溝通。漢語或中文乃是聯合國八大官方語言之一，我們沒有理由因為兩蔣虐政而因噎廢食，排斥已在台灣流行的聯合國官方語言。台灣青年到國外留學，有人是在外國大學裡教中文賺學費的。有些老美在台灣補習班教英文；台灣人學好中文，遲早也可以到外國補習班教中文賺錢的。

台語原本是指原住民語

「台灣」這個名詞原本是指位在台江外海的鯤鯓島上的西拉雅族的台灣社，後來泛指全台灣。這就像1498年葡萄牙航海家達伽瑪發現非洲東岸的小島莫三比克，後來這個島名泛指今莫三比克共和國全境。「台灣」既然原指台灣社，那麼「台語」合理推敲應該是指台灣社使用的語言；「台灣人」原指台灣社人，後來泛指原住民各族語言與人民。

有人會指出我這種說法與中國國民黨的詮釋同一個屁股出氣。其實原住民也有類似說法。1986年洪維仁教授訪問埔里81歲老人潘郡乃。潘先生說道：「我們番才是真正的台灣人」。當然，語言隨著時代變遷而產生不同意涵。如今台灣人泛指台灣各族裔，台語也應該泛指台灣各族裔的語言。紐西蘭的例子可支撐我這種說法。

「紐西蘭人」這個名詞原本是指紐西蘭原住民，就像「台灣人」原本是指台灣原住民。1834年英國官員為了防範法國移民從新喀里多尼亞就近兼併紐西蘭，乃扶持毛利各部落酋長建國，國號取名紐西蘭聯合部落邦聯(Confederation of the United Tribes of NZ)，立刻予以外交承認。但是毛利部落內鬨，邦聯立刻瓦解。而接著英國移民越來越多，乾脆自稱為紐西蘭人，而以毛利人稱呼原住民。這就像台灣漢族移民後來自稱台灣人，而以番仔稱呼原住民一樣。如今紐西蘭人包含毛利人，台灣人也包含原住民。

差別只在於「台灣」是台灣社原住民的自稱，而「紐西蘭」則是歐洲人命名的。1645年「紐西蘭」這名詞首度出現在荷蘭航海圖上。紐字意為新，西蘭則是荷蘭的西蘭省，英國庫克船長把它拼寫為英文的New Zealand。

台灣閩南語仍是閩南語

有人指出台灣的閩南語歷經三、四百年演化，已與福建閩南語不同。差異當然難免，問題是差異究竟有多大。台灣現行閩南語不是三、四百年前鄭成功帶來的那種明朝福建閩南語，而是歷代福建移民陸陸續續從唐山帶來充實與更新的。

台灣閩南語不曾長期隔絕福建閩南語而孤立發展。例如我是閩南移民第三代，我祖父帶來台灣的語言大約是150年前的福建閩南語。戰後來台的閩南人則帶來六、七十年前的福建閩南語。台灣閩南語與福建閩南語其實交流不斷。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早期禁止台灣人與中國交往，但是二戰期間也曾派遣台灣人前往福建佔領區工作。戰後台海兩岸隔絕，但是這二、三十年來又交往熱絡。        

語言學是一門有趣的學問。我曾在土耳其伊斯坦堡遇到一位西班牙遊客。她說她拜訪當地猶太人，發現他們會講古代的西班牙文。這是因為1492年西班牙基督教王國光復伊比利半島，滅亡當地回教蘇丹國。有一部份猶太人從西班牙逃亡到鄂圖曼帝國首都伊斯坦堡，他們的後裔保存著五百多年前的西班牙文。伊斯坦堡遠離西班牙，因而猶太人帶來的西班牙語孤立發展。我告訴那位西班牙遊客，我先父說的是五十年前的日本話。

再舉奇特例子。蘭嶼達悟族祖先約於五、六百年前來自菲律賓巴丹島。2001年我前往蘭嶼，發現達悟族竟能以母語與來訪的巴丹島官員與議員交談。台灣官方承認原住民14族，他們的語言同屬於南島語言，彼此卻不能以母語交談。萬那杜人口22萬5000人，卻擁有113種本土語言，官方語言則有三種：皮京英文（當地稱為 Bislama）、法文、英文。

閩南語南腔北調

有位郭先生來函告知：「閩南語包括潮州話、海南島等多種方言在內，而台語的語音與詞彙融合平埔族與日語的因素。建立台灣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台語當然是台灣的國語」。的確，中國閩南地區除了泉州話與漳州話之外，還有潮州客家話與漳州詔安客家話、畲族語。海南島一般不列於閩南地區。我們一般所稱的閩南語是指泉州話與漳州話、廈門話。廈門位於漳州與泉州之間，廈門話混合泉州話與漳州話，也稱為「漳泉瀾」。

今天台灣的閩南語其實也是漳泉瀾。有的地方漳州語成份多，有的地方泉州語比重高，又受到客家話與原住民語不同程度的影響，因此呈現南腔北調現象。郭先生說：「台語的語音與詞彙融合平埔族與日語的因素」。這是事實。但是這無法改變台灣閩南語仍是閩南語的事實。台灣客家話遠比閩南語更複雜，甚至可以分為五大腔調「四海大平安」（四縣腔、海陸腔、大埔腔、饒平腔、詔安腔）或是七大腔調「四海永樂大平安」（加上永定腔、長樂腔）。但是不管如何分歧與變化，總稱為客家話。我們不妨以英語來做比較。

英語：萬變不離其宗

英語在全世界各地千變萬化，仍然總稱為英文。英國移民建立美國、半個加拿大、澳洲與紐西蘭。他們講的英文當然受到當地人文環境影響，但是他們的語言仍然稱為英文。前英屬殖民地獨立後建立的國家仍奉英文為官方語言。這些國家包括南亞諸國（巴基斯坦、印度、斯里蘭卡、尼泊爾）、非洲英語系國家、東南亞新加坡與美國前屬地菲律賓、加勒比盆地牙買加等。甚至太平洋也出現皮京英語（Pidgin English 洋津濱英文），例如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英文稱為Tok Pisin （＝Talk Pidgin, 說皮京英語）。這個國家英文國名寫作 Independent State of Papua New Guinea，巴布亞新幾內亞獨立國，當地皮京英文寫作Independen Stet bilong Papua Niugini （bilong應該是 belong的變體）。

郭先生說：「建立台灣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台語當然是台灣的國語。」台灣能否法律獨立，與採用或強調何種語言並無必然關係。過份強調自己母語的地位，反而會使少數族裔產生疏離感。

國語（National language）在多語系國家是一種可怕觀念。中國國民黨曾經規定漢語為國語，強迫全體台灣人民說漢語，企圖消滅所有本土語言。這使得許多日本時代的遺老突然變成文盲或半文盲，造成台灣文化發展嚴重斷層，導致父母與子女語言隔閡而傷害親情，其政治惡果迄今猶存。日本政府在皇民化運動時期，頂多利誘台灣人講日本語而成為國語家庭，並不消滅台灣本土語言。殖民政府百般歧視殖民地人民語言。肯亞作家狄亞哥追憶，在英國殖民統治期間，肯亞學童講母語會被罰錢，頸子上掛著「我是驢子」的牌子。我聽說法國殖民地更糟，學童講母語就會挨打。     

閩南裔如果想要習國民黨作法而把閩南語定為國語，要求外省裔學習閩南語，必會傷害也曾受過國民黨語言政策迫害的少數族裔的感情。曼德拉出獄時曾說：如果我不把仇恨留在監獄裡，那麼我就會仍然活在監獄裡（大意如此）。仇恨會使人蒙蔽理智，肇下更大錯誤。

閩南語還無法作為官方語言

有些國家把某種或某些語言列為官方語言（official language）。而想要把某種語言列為官方語言，前提必須該語言擁有文字（written language）。遺憾的是，閩南語迄今仍然只是一種口語（oral language）。許多人努力要為閩南語創造文字，但是還沒有一種能被各界共同接受的方案出現。閩南語如此，客家話與原住民文字也仍不成熟。

在官方語言方面，南非列出11種，印度22種，新加坡4種。新加坡國歌以馬來語正式演唱，當然也有人翻譯為其他三種語言。南非國歌全曲分為五段，分別由五種語言輪流演唱。南非憲法規定11種官方語言，並不表示每個人都得學習11種官方語言，只要學習自己母語與搭配英語即可。例如在夸祖魯/那塔耳省，官方語言兼採祖魯文與英文。南非作家布萊希特主張南非官方語言只要英文一種即可，其他語言則由各省自行決定。美國聯邦政府不管這些瑣事，讓各州因地制宜。有些州因為拉丁美洲裔的西班牙語人口越來越多，可能也會把西班牙語列為該州官方語言。

請以平常心看待語言

另有位朋友來函表示，國民黨把台語說成閩南語，意在連結台灣與中國福建省。但是日本政府在台灣作人口普查時，把說閩南語的家庭登記為「福」，把說客家話的家庭登記為「廣」，難道日本政府意在增強台灣人與福建省及廣東省的關係？討論語言，最好保持平常心。

讓政治歸政治，語言歸語言。東非洲厄利垂亞是個有趣例子。厄立垂亞1993年正式脫離伊索匹亞獨立，官方語言包括提里尼亞語（Tigrinya）與阿拉伯文、英文。提里尼亞人佔有厄利垂亞人口百分之55，他們與衣索匹亞北部提里尼亞省人民同文同種，但是這不影響他們獨立建國。他們也不刻意把提里尼亞語改稱為厄立垂亞語。